在安康第一次喝拐棗酒，差點把自己交代了

幾年前，我從西安出發(fā)，去安康下面的一個小縣城，見一個朋友。坐了很長時間的車，先是火車在群山中進(jìn)出，接著是大巴在群山中穿梭，到地方已經(jīng)是傍晚了。

(資料圖片)

他來的時候帶了幾瓶拐棗酒，說這是當(dāng)?shù)靥禺a(chǎn)，咱一會兒喝，權(quán)當(dāng)給你接風(fēng)。我問，這酒特別在哪？他說，拐棗中富含二氫楊梅素和多酚類物質(zhì)。我說，沒聽懂，通俗一點。朋友說，保肝護(hù)肝，解酒醒酒的良品。

聽完我很驚訝，然后說，我好像是遇到了一道小學(xué)數(shù)學(xué)題。小明暑假要幫家里清理一個蓄水池，這個蓄水池里已經(jīng)有一些水，水勻速進(jìn)入蓄水池，如果8個小明舀水，3小時可以舀完；如果5個小明舀水，8小時可以舀完；如果是小明一個人舀水，那么他要花多少時間舀完蓄水池的水？

朋友說，我知道了，你是小明。我說不是，拐棗才是小明，我是那個蓄水池。

在陜南喝酒，我是有經(jīng)驗的，第一反應(yīng)就是逃跑。

這個經(jīng)驗一方面是來自一些朋友的講述，故事的主體是一個中年男人，就叫他張哥。張哥是個理科生，也是個酒場上的硬漢。他那次在安康喝的本地酒，然后喝醉，接著就變成了少年，愛上層樓，眺望瀛湖，把欄桿拍遍，背誦無數(shù)首詩詞。詩詞儲備量之豐富寬廣，據(jù)說連當(dāng)時一起喝酒的文科生都接不住。

另一方面，是來自于我的親身體驗，當(dāng)時是在蜀河的一個朋友家里喝的酒。時至今日，我依舊無法清晰回想起在蜀河飲酒的那個夜晚，似乎有多個版本，霧里看花，連吃的什么菜都依稀只是個輪廓，也許吃過酸菜炒魔芋，唯獨他們家門后那口大缸里自釀的包谷酒，每次想起，似乎都在提醒我在陜南冒過不該冒的險。

所以，在我這樣的外地人看來，陜南的酒——尤其是包谷酒——不太像是酒，反而像是一個人頭也不回的決定要去吃生活的苦，那種苦，是吞下鐵做的水，總能讓你想起以往因某件小事受阻后的命運(yùn)。

于是我跟朋友講，不喝了吧。朋友連忙擺手，說，你要相信小明，只要勻速喝，就沒問題，因為小明一直在工作，他遲早會舀完蓄水池里的水。

盛情難卻，加上那會兒我確實還算年輕，膽子大，好奇心也重，就說，那我陪你整兩口，你別說，拐棗酒我還真沒喝過。

聽朋友講，安康這地方大大小小有很多本地酒廠，拐棗酒也不是獨屬于哪個區(qū)域，旬陽的酒廠能釀，漢陰的酒廠有，石泉的酒場能出產(chǎn)，白河縣也產(chǎn)。不止是酒廠，安康一些地方的人也善于釀酒，這可能是與地理位置有關(guān)。

像是以前，交通不便利，安康很多地方，抬腳是山，移步是河，天地狹小，人一輩子也走不出大山。后來我看到雷蒙德·錢德勒的一本書，他寫一個地方的孤寂、荒涼與無聊，他不直接寫，他寫“去蘭德大街上走一遍，人會像停尸間里的死鬼，屁大點樂子都找不到”，我一下子就理解了。好在是我們安康有酒，釀酒算是一種本能，跟下雨收衣服一樣，用各種原料釀的酒，釀包谷酒，釀甜桿酒，空山寂寂，生活里的苦與樂，就都被埋藏在了酒杯里。拐棗酒也是，只要附近的山上長了野生拐棗，安康人就能把它變成拐棗酒，一點都不奇怪。他說。

一般來講，要釀出好的拐棗酒，得用霜降之后的拐棗，那時候的拐棗在時間與風(fēng)的沖刷下，褪去了澀味，最適合釀酒。采摘下來，去除果梗，蒸煮，曬干，打碎后加曲發(fā)酵，之后經(jīng)過燒制蒸餾，就有了拐棗酒。

這種酒，一開始是沒有名字的，像是白河當(dāng)?shù)匕炎葬劦木平y(tǒng)一叫“辣酒”，你用拐棗釀酒，它也叫辣酒。后來有了酒廠，就有了包谷酒，甜桿酒，拐棗酒之分。當(dāng)?shù)厝艘膊粫ヌ骄窟@種酒是什么香型。

所以，你可以說拐棗酒是拐香型，他說。

說完，他就拿起小飯館的一次性塑料杯給我倒了一杯。說你嘗嘗。

我一喝就發(fā)現(xiàn)，拐棗酒喝起來，確實不一樣。它不像當(dāng)?shù)氐陌染?，喝下去，就像被路邊的陌生壯漢照著你肚子猛烈的給了一拳，從喉頭到五臟六腑，像是有刻刀劃過。拐棗酒喝起來很溫柔，入口不辣喉，不燒心，喝下去，像是一場小雨初晴之后，太陽映照山林，從林間小路到每一棵樹的樹葉，都發(fā)著溫柔的光。

在縣城燈光昏暗的小飯館里，朋友喝完杯子里的酒，又給我倒了一杯，說，這個感覺對捉哩。拐棗有個別名叫做萬壽果，因為它的形狀像佛教的卍字。釀成酒，就是去其原型，但又保留了拐棗的精神，你喝下去，拐棗就借著酒氣在你肚子恢復(fù)原形，變成一個卍字，像是菩薩在你肚子里念經(jīng)。俗話說，佛光護(hù)體，千杯不醉，咱再喝一個。

我問他，你們陜南人勸酒的路子都這么稠嗎？

拐棗酒普遍度數(shù)不高，安康當(dāng)?shù)睾芏嗳硕己龋闶强诩Z酒之一。你到安康當(dāng)?shù)刈隹?，就得喝點。像是當(dāng)?shù)氐囊恍┲心昀细缯f晚上請客，帶的就是拐棗酒，可能不算正確，但肯定沒錯，反正大家最后都能喝的很高興。

有時候新女婿登門，吃飯的時候，喝一口包谷酒，就說自己不行了，喝不了太烈的酒。老丈人轉(zhuǎn)身就從家里翻出一壇拐棗酒，說那你喝這個，這酒度數(shù)低，入口柔。等喝上幾杯后，他就開始講述那座舊城，講述自己的過往，說他年輕時在礦上的歲月，也講家門口那條流淌的小河。你拒絕品鑒他的酒，就是拒絕感受他的過去，把人家要講的話全堵在心里，顯得不得體。

我見朋友喝的急，就勸他，還是少喝點，酒畢竟對身體不好。小酌怡情，大飲傷身。

他喝完杯里的酒，說，《本草綱目》里都說了拐棗對身體有很大好處，你能比李時珍還牛逼嗎？我連連擺手，說，那不能，那不能。他說，那你先喝一杯，權(quán)當(dāng)是給李時珍道歉。于是我只得再喝一杯，隔空給李時珍賠個不是。

拐棗酒價格上也不算貴，又很容易就能買到，大大小小的超市里都有。現(xiàn)在是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，像是一些網(wǎng)店，也在售賣拐棗酒，外表看去有一種土特產(chǎn)獨有的質(zhì)樸。你買一些，跟朋友吃飯的時候帶上，說這是安康特產(chǎn)的酒，別人一看，肅然起敬，拐棗還能釀酒，連說好幾個沒想到。

又喝了幾杯酒酒之后，我問朋友，我一直有個疑惑，為什么安康人這么能喝？

朋友舉起酒杯，示意我再喝一下?？粗液韧辏@才緩緩講到，以前我不懂，也是這幾年才悟出來的。有一次，大概是七八年前，我跟著工程隊到安康的一個山里做工程，山里有個小村，平時也沒有外來人，這里的人比群山還要寂寞，好不容易來個人，老鄉(xiāng)就特別熱情，希望你能留下陪他喝兩杯。

很熱情，你推遲不過，便只好就著一盤臘肉與木耳香菇合炒的菜與老鄉(xiāng)喝上幾杯。你一盅我一盅，最后醉倒在巴楚韻味與秦楚流風(fēng)中。等酒醒了問老鄉(xiāng)，之前喝的什么酒，他就指一指屋里的酒壇，說一壇包谷酒，一壇拐棗酒。

像是一些自己釀酒的家里，還有“酒尾子”。比方說，用拐棗釀酒，收了頭道酒，再給酒糟加水燒制蒸餾出來的就是酒尾子，這種度數(shù)更低，喝起來沒啥勁兒，在當(dāng)?shù)啬憧梢园阉斫獬娠嬘盟笕诵『⒍己?。在外頭放?；蛘咝尢萏?，渴了，累了，就回家里順手提起水瓢或者酒提，伸進(jìn)酒桶，舀點酒尾子咣咣喝下，比功能飲料還提神。

如今，一些人雖然走出群山，但身上依舊保留了遇到人時候的那種熱情，這種熱情被統(tǒng)統(tǒng)藏在了酒里，招待的好不好，就看是不是喝的到位。

能喝那都是打小練出來的，像是在安康，一些地方，家里也不攔著小孩喝酒，反正以后闖蕩社會，遲早得喝。小時候喝酒尾子，或者年底聚會上，陪家長喝一杯。長大了就是酒桌上的悍將。

我問朋友，那不會喝出問題嗎？朋友說，你不懂安康哲學(xué)，像是別地方的人，老了之后，就會后悔年輕時候酒喝多了，煙抽多了。但安康不一樣，等老了，只后悔能喝得動酒的時間少了。對一個安康人來講，戒酒只存在于確實喝不動酒的年紀(jì)。

拐棗酒在安康有三百多年的歷史，那會兒安康還不是現(xiàn)在的安康，三百多年，酒味早就滲進(jìn)安康大大小小的河流之中了。

那天，我們在小飯館里飲酒到深夜，談?wù)摴諚椌?，也談?wù)摿撕芏嗤?。我說，到這會兒竟然沒事，我是蓄水池，勻速進(jìn)水，而小明一直在工作。

出門之后，縣城被群山包圍，在黑夜之中，群山高聳，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。一陣山風(fēng)吹來，群山便開始奔跑。

我說，這會兒我是小明。朋友問為什么？我說，蓄水池里的水舀不完了，我感覺自己馬上要溺斃在群山中了。等我再次醒來，是在賓館的床上，時間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的下午六點。緩了好大一會兒，我才想起來是因為什么原因來到安康。

朋友來送我，問我說，拐棗酒怎么樣？我說，跟這里的包谷酒一樣，雖然換了包裝，度數(shù)低，對我來講其實同樣都是夢魘。朋友又講，你這算好的了，上次招待一個已婚多年的朋友，七八個人圍了一桌，也是喝的拐棗酒。喝到后半夜，大家發(fā)現(xiàn)這位朋友不見了，于是滿縣城的找。還好縣城不大，最后人在民政局門口找到了，躺在臺階上，吐了自己一身。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跑到民政局門口。

我說，以后我也不喝了。別說拐棗酒了，我現(xiàn)在看到拐棗都害怕。你也盡量少喝。

后來在回西安的火車上，我想了一路，一是沒想明白，小明一個人花了多少時間清理完了蓄水池的水。另一個是，沒想起當(dāng)天在小飯館到底都吃的什么菜。同樣也想不起來當(dāng)時去的那座安康小縣城究竟是什么模樣，一切都是霧里看花，影影綽綽。

想來想去，記憶里飄蕩著的全是酒精的氣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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